✤搬文順序看心情,文筆差異橫跨九年,最下方都有標註原發文時間,供各位參考。不用懷疑,都是同一個人寫的。
 
 

【佐莎】孤身之旅 ∆

孤身之旅 │ 告白 



他還在反覆做著那個疼痛的夢。

羅伊曾經在病院和莉莎形容失明之後的感想--那並非全然的黑暗,即使眼睛看不到任何事物,但其他的感官,耳朵、鼻子、指腹的觸覺、腳掌的行踏,都會帶來一幕幕的畫面傳送進大腦,他幸運地並非天生就失明,所以腦中儲存了許多色彩和形容詞,供身體的其他部位隨時闡述。

唯一感到不習慣的,僅只是從那之後,睜眼與閉眼再無區別;日出不再是嶄新的信號、日落時隨之拉下天空的暗幕,也不再帶給他弛放和疲憊。

慶幸的是,他偶爾能在夢裡重溫睜開眼睛的感覺。但現在,這個夢境罕見地沒有光、沒有畫面,只有慌亂的叫喊聲、汽車刺耳疾煞後一連串的撞擊聲,而後是天旋地轉,那股失重感遠勝他剛被奪去視力時連路都走不好的失衡。在接連的疼痛之中,他想起和自己一同出差的副官,竟詭異地鬆了一口氣。她因為錯開的行程而改搭火車,沒有隨著軍部車隊一起回中央,這是他在這場連環車禍中唯一的僥倖。

是的,這是自我安慰、與他無關的,可憐兮兮的僥倖。因為全身的灼熱感使他不必擁有視力,就能知道自己的人生繼從真理之門回來後,又顛覆了一次。而這一顛落,便不再是「不方便」,而是連同那睜眼閉眼的煩惱都不再需要感受,這場浩劫足以淹沒他的全身,直接奪走呼吸的資格。而後,所有正胡亂飛散的痛覺和欣慰戛然停止,他終於陷入了真正的、全然的黑暗。


然而,夢境還在繼續。

「死亡就是這種感覺。我很遺憾,你也這麼早就體會到了,羅伊。」

「......」羅伊頓了頓,花了一些時間思考過後才睜開眼睛--他的瞳孔如實倒映出人影,「你說我體會到了甚麼?」

「死亡。不過很抽象吧?那是一生中只有一次機會的體驗。那我換個方式說吧,這就好比......失去一切的感覺,但比你任何一次落魄都還要嚴重的失去。」

聞言,羅伊心底某一個部份失落地蜷曲起來。但他面上依舊平靜。「你說,人一生只有一次機會能體驗。那麼休斯,既然我已經死了,為甚麼你還要跟我解釋死亡呢?」

「那是因為,你還有選擇的餘地啊。」休斯有些羨慕地笑了。「你現在只是體驗一下甚麼叫做『失去一切』而已,但距離死亡,還有一步。」

「是喔。」羅伊淡定了下來。這才發現,他們一起坐在一個長沙發上,正前方掛了一幅畫,不過這個距離看不清。「剛剛看見你時,我就確定自己已經死了,原來還沒啊。」

「你倒是緊張一點啊混帳,甚麼叫做看見我就--好算了,時間有限,」休斯抬手搧了搧臉,壓下與兄弟鬥嘴的本能。「感謝我吧!因為你這次的情況比以往都危險,我有點擔心,所以才來看看你的。」

「是嗎?」羅伊挑眉,「你只是我的夢吧?大腦潛意識裡的。」

休斯嘆了口氣,沒有否認也不再辯解。「聽著,現在的你很不妙,但身為你的摯友,我了解你一定不會放棄任何能活下去的機會。」

「嗯。」羅伊鬆下肩膀,兩手交握放在大腿上。「很不妙嗎......」

「對,這一趟回去,你大概要痛苦一段時間。」休斯似乎有些不忍,別開臉,面朝前方地癱進椅背。「但是,要撐住啊,我的朋友。」

「我會的。」

後面那一句謝謝,他講在心裡。羅伊從沙發上站了起來,慢慢朝畫走去;休斯依舊坐著,凝視他的背影輕聲說道:希望下一次見你時,你已經老得讓我認不出來了。


羅伊很近地瞧著那幅畫,那似乎是一個人像,但五官非常模糊。他以為是灰塵覆蓋,便抬手擦拭,但不管抹幾次,那張人臉依舊一片朦朧。

「休斯,這幅畫上頭是...」他轉頭,卻發現摯友已經不在沙發上了,取而代之的是他的副官。

「霍克愛上尉?」

羅伊下意識笑了,他很少做夢夢見過她,他已經很久沒能「看看」她了!畫布離沙發有段距離,他不由分說地小跑步起來,卻發現,愈跑近,她的樣子就愈來愈陌生。他一下子就慌了,一樣的輪廓,五官卻像是樣樣都被換過似地,像她又不像她。眉毛是彎的嗎?她笑起來是這樣的眼神嗎?令他驚恐的是,每當他心底一懷疑,她的五官又悄悄地變了,微乎其微地,但變的次數多了以後,他就再也找不著最初了。

「霍克愛上尉...為甚麼...」

他慢下步伐,走到她的跟前。最終,在他最靠近她時,她全身的輪廓反而皆淡了去。「為甚麼我已經看不到妳了?」

眼前的人影似乎搖了搖頭,好像想要安慰他。

他心痛地抬手撫過她的臉,「不對......不應該是這樣的......我明明告誡過自己絕對不能忘記妳的臉,所以每天都會仔細確認過一遍的,我......」

她沒有回話,羅伊也看不出她到底是怎樣的表情,因為他正仔細端詳的這個人,僅只是個模糊的色塊。


而後,人影抬手,輕輕地蓋住他慌亂著急的雙眼,羅伊藉由這個動作,反而平靜了下來。

他在黑暗中聽見她說:「請醒過來吧,馬斯坦古准將。」


01、聰明人


「說甚麼『別守在我這個半死人身邊了』,哈,搞得好像我是那種很有犧牲精神的人似地。」

「我知道,」羅伊牽動嘴角,「你是個聰明人。」

沒料到上司會在此時用聰明來形容他,普雷達僵住,故作嘲諷的話一下子哽在喉中。他轉頭深吸了一口氣。

其實不用轉頭的,坐在一旁的菲利想著。准將明明已經失明一年多了,普雷達依舊沒有習慣。


不只普雷達、不只菲利,在場所有人看著病床上,連將床頭稍稍上抬都會疼得冒汗的羅伊‧馬斯坦古,心裡都像被鑿空了似地。尤其當他開始費勁地開口說話,他們使勁去聽,最終聽來的卻是破碎不成段的宣告:從此刻起,馬斯坦古小隊正式解散。

雖然這道命令合情合理,卻還是讓人意外地無法承受。那一下子,就像他親口吹滅了他們心頭上那簇苗火,冷意瞬間凍傷了他們。

始終守在一旁的霍克愛上尉發狠地咬緊下唇,馬斯坦古准將竟然能感覺到,他轉頭面向她,手好像想要抬起來,卻甚麼都沒來得及說,又昏睡了過去。


又過了一天,也就是現在,他終於可以和小隊成員一位一位地相談。

「普雷達,你怎麼不說話了?」

聰明?普雷達坐在對向,低頭咀嚼這個詞。馬斯坦古准將的確經常稱讚他是「智將」,但在今天,准將說會為小隊所有人安排出路,保證他們的才能會在各地繼續發光,並勸慰他們別死守在他這個半死人身邊的時候,他竟然說他是「聰明人」。

是說他的聰明,能使他果斷地拋棄無用之人;還是說他的聰明,足以令他了解准將心中最深的遺憾,進而順從准將的請求呢?

無論如何,普雷達也知道,他們再也不能待在馬斯坦古的麾下了。

「不用您說......」普雷達又抬頭看他,抵在兩腿邊上的雙手狠狠掐成拳頭。「我也早就在考慮出路的事了,現在也只是等您醒來,和您說一聲而已......既然您願意替我們安排,那就再好不過了。」

坐在一旁的法爾曼遞了一張面紙過來,普雷達嚇到瞪了過去,看見法爾曼不忍的表情,再看到他身後的玻璃窗,才知道自己有多麼狼狽。

「很高興聽到你這麼說,普雷達。」對面羅伊笑了,「我很慶幸自己還有能力...能為你們做最後一件事。」

莉莎聞言,又皺緊眉頭,「請您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。」

這一刻,她突然意識到甚麼叫做一語成讖,幾天前乍聽到准將遭遇連環車禍時的涼意又從她的腳尖侵襲到全身--他曾在父親的墓前自嘲,隨時都可能會像個垃圾一樣死在路邊,當年的她請他不要死時,也未曾想過如今,他會真的離死亡只差臨門一腳。

羅伊這次成功地抬起手了,即便重傷,他依然準確找到了副官的手,安撫地握住。

「能和你們一起戰鬥,這些年來,我很幸運。謝謝你們,打從一開始就接受我的天真和任性,」儘管是對著一片黑暗說話,他依然睜著眼。「說要成為大總統甚麼的......雖然從失去視力之後就不可能了,但你們依然又和我一起在伊修瓦爾裡奮鬥了一年,毫無保留地幫助我,真的,十分感謝。」

莉莎看著被上司握住的手,覺得他此刻說的話似乎是藉由手掌的觸碰傳遞進來的--即便她的耳朵不願意聽取,他依舊毫不留情地逼她直視著他的心意。

「原本以為,即便失明也能克服,繼續為國家做事的我,未來也沒有甚麼事值得擔憂了。正這麼放心地想著時,真理似乎又給了我新的教訓...我好像,真的沒有能夠見到國家未來的資格。」

說完,他向著半空中,緩緩抬起另一隻手。

「能否請你們過來,和我握一下手呢?」

這個請求太沉重了。菲利無法承受此刻,彎下腰捂住了臉;而普雷達早就放棄掩飾,好像直到這刻他才終於想起上司失明的事實一樣,放任眼淚肆無忌憚地爬滿臉頰。他率先起身走過去握住上司的手,還哽咽著考慮要說甚麼時,羅伊卻平靜地說了一聲「再見,普雷達」,讓他的理智線猝不及防崩斷,徹底失語。

不知道為甚麼,聽見他的感謝和告別,自己會這麼生氣。

「方便的話,也幫我把今天的話轉達給哈博克好嗎?」羅伊補充道,「也幫我向他帶一句抱歉。」


「...您要說甚麼,就自己跟他說去!」普雷達終究不甘地吼了出來,「還沒有到交待遺言的程度,別把自己搞得這麼死氣沉沉的!」

「...」羅伊先是愣住,而後笑了。「你說得對。我還沒死呢,以後會親口對他說的。」

聞言,普雷達終於稍微放心了點,將上司的手交給旁邊的法爾曼,最後才是泣不成聲的菲利。他一一向他們好好地道了別。


除了她。



02、我的朝陽,再也不會升起


陽光漸落,病房浸在一片濃厚的橘紅色,莉莎守在病床旁一直沒有離開,他們的手也一直沒有鬆開。

她甚至在這種情況下,趴在他的床邊睡了半個鐘頭。


在她睡著時,羅伊一直想著那個奇怪的夢。他試著重新想了一次霍克愛上尉的臉,雖然心裡多少會有些不確定,但也不像夢裡那樣,像是完全丟失了她似地。不過他知道,慢慢的,他會走上和那個夢境一樣的結局,他會記不起她。

光只是想著這個可能性,就讓他心裡發苦,更捨不得鬆開她的手了。

而且換個角度,她也是基於捨不得鬆手的情況下,才會連睏了都在原處睡著。這麼一想,他既是心疼她,又覺得她真的、真的非常可愛。

突然懊悔以前不曾對她表過白,哪怕只是單純的讚美;但同時也因此慶幸著。


原來,以前的說不出口、或認為不必說出口,都變成了現在的後路。他們兩人年輕時共同選擇的身分與關係,令現在和未來的他們,都能繼續安穩地生活下去;必須分道揚鑣的時候,也不用刻意告別,只須離開。

真好。擁有這樣濃厚、堅韌,卻又單純的關係,真好。



莉莎已經許久沒睡得這麼沉了。從意外發生到現在幾天的時間裡,她時刻等著他的甦醒,即便生命跡象穩定之後,她也難有持續三小時以上的睡眠品質。現在小隊迎來最壞的情況,反而是一種塵埃落定,因為她了解羅伊,既然醒來了,就不會再輕易沉眠;而解散也不是終點,只是面對現實的衝擊,他一如往常一樣做出了最合適的判斷。

不會放棄思考、不會放棄活下去,這是他的座右銘。所以她終於放心地睡了一頓安穩覺,儘管也知道,他不會允許她成為能留下來的例外。


這個哀傷的念頭點綴在夢的尾端,莉莎趴在床沿靜靜地睜開了眼。她留心讓呼吸保持在低緩的頻率,而後在不擺動頭的情況下轉了轉眼珠子,看見上司依然握著她,下意識揚起了嘴角。

一股滿足感打從心底升起,並無可奈何地揉合著悲慟--她敢斷定,這一刻是她這幾年來最快樂的瞬間,無須戰鬥與戒備,只有落日餘暉照映在寧靜的時光上淺淺蕩漾,有一個人,在一場意外中極端地付出了大部分生命之後,用餘力替他最珍重的人們打點了後路,並握著她的手。

只是,真的很可惜,她從未有一刻像現在這樣幸福,就如同她的心從來沒有如此刻痛過。

「......」

羅伊回過神來,朝著聲音的方向轉過頭,有些無奈:「妳別哭了。」

莉莎洩漏了一聲哽咽,雙手反過來握住他的手,額頭緊緊抵靠在上頭。她沒再發出過聲音,但羅伊的手被動地觸碰著她壓抑的顫抖,知曉她的痛苦,卻也無可奈何。


「霍克愛上尉,我這次的身體狀況很有可能⋯直接退伍。所以我才要親自幫普雷達他們另外安排適合的地方,好過被上面任意調職。之所以沒讓他們繼續留在伊修瓦爾,是覺得他們本就沒有必須留在那裡的強烈動機...我的意思是,我並不確定他們真正的想法是甚麼,所以在我只剩下一點點機會,還能動用軍權時,我只能盡力做出最完善的安排,擅自讓熟悉的夥伴離開了妳,我很抱歉。」他緩緩說道,「而妳,我知道,妳會留在那兒。不是為了贖罪,而是為了讓新生代過上更好的生活--還記得嗎?這是妳從軍的初衷。」

他感覺到莉莎點了點頭。便又繼續說道:

「我想要成為國家的基石、妳想要讓新生代幸福,我們本是獨立的兩個人,但因為伊修瓦爾殲滅戰的教訓,讓我們立下了約定,從今以後一定要讓火焰不再錯燃。雖然帶著不好的回憶,但這段時間能夠有妳在我身後,就像每天能定時讓惡夢結束的朝陽一樣,不論身與心,都多虧了妳,讓我好好地生存到了現在。」

「屬下也......」

他鮮少聽見她被哭泣撕扯的嗓音,原先保持的平靜不禁有些動搖。

「...不過,妳也看見了。我不只失明,現在又這樣,先不說外傷何時痊癒,離我下一次靠自己的力量站起來,可能是幾年後,也可能再也沒有機會。從我的角度而言,我的目標不得不暫緩,但妳不是--妳必須繼續向前,伊修瓦爾的復興工程刻不容緩,沒有人有義務要停下來等我。」


不知道是因為又開始發燒,還是因為別的原因,他的聲音愈來愈虛弱:「...請妳務必拋下我,霍克愛上尉。」

莉莎感覺他的手開始在她的手心裡掙扎,便不斷在心中自問,是否還有轉圜的餘地。她知道羅伊的判斷是對的,兩人的理想本來獨立,因為契合而同行,現在遇上分歧點了,分道揚鑣是理所當然的。然而他們又何止是這樣呢?理由總是單純的,不管在一起還是分開;但時間積累下來的厚重情感需要兩人一同擔負,儘管無以名狀,可那確實是一份不願離開的心意,令她無法忽視。


羅伊終於得以拿出自己的手,淺淺地笑了。他撫上莉莎的臉,替她抹去眼淚。「別哭了,霍克愛上尉。」說著,他像是想起甚麼似地,「妳不常哭,但一哭就很難停下來呢。」

本來是想要調劑一下氣氛,他放在她頰上的手卻又被握住,她的指尖隱隱發抖,好像下了甚麼決心。羅伊藉由手的感覺,得知她正傾身朝自己靠近,不快不慢的,他的鼻尖感知到她的氣息。

莉莎另一手抵在他的枕旁,頭一次用這麼近的距離觀察他的表情。雖然沒能對視,但她依舊能慢慢讀出他的情緒--訝異的、有些緊張的,還有小心翼翼藏住的期待,沒有逃過她的眼睛。

也因為確定了他此時的心意,就像自虐一般,她再次在極端的難過中感到了希望和快樂,眼淚激動地一顆一顆掉在他的臉上。可以嗎?命運會允許他們用從來避而不談的這個,當作留下來的理由嗎?


「霍克愛上尉,」

就在即將碰到唇的那一刻,莉莎頓住。

「我真的很想、很想......繼續留在伊修瓦爾。我在那裏失去了作為人的資格,卻也是在那裡,逐漸找回了當一個普通人類的感覺......」

羅伊感覺枕邊的床單被她緊緊揪住,一會兒後,便聽到她重新坐回椅子上的聲音。知道她這是克制住了,內心瞬間難受得呼吸不過來;卻也因為了解她擁有和自己相同的意志,而又有了微笑的理由......還真就像在自虐一樣,令人啼笑皆非。他不禁慨歎,就這樣不留一絲懸念地停下來吧,從今往後,哪怕只是拾起彼此不言而喻的暗戀悄悄端詳,都不再有資格了。



半晌的沉默後,他聽到一聲俐落的踏地,腦中浮現她行軍禮的模樣,然後聽見她說:「再見,羅伊‧馬斯坦古准將。」


聲線還有點不穩,但聽得出已經恢復了平靜,羅伊放下心來,本想要特別灑脫地說些甚麼,卻隨著精神的放鬆,喉頭瞬間像被一股力量掐住發不出聲來;他突然不受控地全神貫注,戰戰兢兢地捕捉著她的動靜,就這樣,她遠去的腳步聲一步一步都踩在他的心臟上,遲來卻強烈的急躁和恐慌控制了全身,他本能想下床阻止,卻可笑地動彈不得,緊繃的絕望感猛然釋放而出,並叫囂著,再繼續這樣下去,他就要失去她了--

病房的門被她打開,並且沒有一絲留戀地關上,他鼻頭一酸,全身的氣力隨著關門聲被一下抽光。

他們之間的故事這麼冗長,好不容易決定了一個結局。如今要在剩下臨門一腳時才反悔,又能改變甚麼呢?他不斷做著心理建設,比起傷殘的自己,伊修瓦爾更需要她--


莉莎靠在門邊的牆上,如同她每一次的狙擊工作,輕易便隱去自己的聲息。她將門單純地開了又關,悄悄放任自己最後一次看著他。

人是很脆弱的。她不只一次這麼想,以前曾用怎樣的前提活下來,一旦將那個前提抽離,靈魂就會失去歸屬。但她又十分清楚,人更是堅強的。她知道自己終究會接受他的離席,就算靈魂無所依歸,只要意志還存在,她就會獨自前行。

他也是這樣的。


天色完全暗了下來,病房被一片灰黑色的紗幕給網住;來為他換藥的護士推門走了進來,看見莉莎只是熟悉地點了點頭,而趁著護士將燈打開之前,莉莎順著藥架推車滾輪的聲響走了出去。


從今以後,他們的朝陽再也不會升起。



03、失之交臂


「是這樣啊。所以准將已經安排好你們的去處了,是嗎?」

「是的。」莉莎說道,「他請人事部的人到醫院代為轉達及聯絡,也都得到肯定的答覆。所以他們會先到中央述職,走完程序後,便各自去到安排好的地方。」

「那妳呢?」

「我沒走。只是直屬上司從准將變成邁爾斯中校。」

「......就目前而言,這已經算是最周全的安排了吧。真不愧是那個人。但說真的,你們一向形影不離,我以為這次也...」

哈博克坐在自家雜貨店的櫃檯邊上,擺弄著整理收據的長尾夾。「別誤會,我並不是認為妳有義務要照顧他,而是,他難道不希望誰能等等他嗎?解散小隊的確符合他的作風,但我以為他至少會留住妳--畢竟任誰都看得出來,他沒辦法失去妳嘛。」

「你還不知道嗎?比起個人需求,他一向先選擇國家。他就是這樣的人。」

莉莎淺笑著接過哈博克母親遞過來的紅茶,一面回應昔日夥伴的疑問。「更何況,馬斯坦古准將的傷比我們想像得都還要嚴重,那天他能夠撐著一一安排我們所有人的去處,已經算是一種奇蹟了。他的看護,赫爾斯小姐告訴我,從她被我聘用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星期,她從未看過准將連續清醒超過一個鐘頭,而且大多是因為換藥痛醒的。為此我已經替他安排好轉院,醫生們也建議准將的狀況應該去中央。」

「......」看著霍克愛上尉平靜交代著上司的情況,讓他心情複雜。她的態度好像他倆沒有分開過,卻又違和地讓人感覺他們之間沒有任何情分似地,格外陌生。「妳...倒是很自然地繼續為他安排所有事呢。」

莉莎抬頭,眼珠子疑惑地轉了轉。

「當然,這很奇怪嗎?」

「我以為妳剛剛跟我說明的情形,表示你們已經沒有關係了嘛。」哈博克搔了搔頭,「不是嗎?」

「怎麼會呢。」莉莎放下茶杯,順手拿起盤上的湯匙輕輕攪拌。「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僅存的家人。我從很年輕的時候,就習慣替他打理生活了。」

「妳是說,准將在妳家當學徒的時候?」

「嗯。」莉莎說,「比如說,他沒有喝熱牛奶的習慣,正好跟家父相反;他習慣穿襯衫,最好洗完之後要熨過,又跟家父相反了。我已經習慣分別替這兩個人做不同的事情,所以他們在我心中也有不同的意義。他從軍之後,我不必替他打點這些,但他退伍了,如果需要我恢復這些習慣,難度也並不大。」

「哈,聽起來,妳分明是想要等他的。」

「我不能等他。」莉莎說著,心裡似乎有一道縫線正慢慢被扯開。「我和准將是不被允許停下腳步的。直到生命結束之前,我們都必須竭盡所能,將這一代的債盡可能還清。要是將爛攤子徒留給下一代,一旦出現斷層,後面也就難以指望了。」

哈博克嘆息,「你們是人類,不是機器。我知道妳心中有理想鞭笞著妳,但妳的表情顯然不是這樣說的。」

莉莎愣住,而後聽到心臟上的縫線完全迸開的聲音。哈博克見她話只說到一半就停住了,也不忍催促她繼續說下去,便接下話題。「以前我腿剛受傷時,那個黃昏妳還記得吧?我和准將吵得很凶。那時准將跟我說,『我就拋下你了,但你要盡快追上來』......這句話特別鼓舞我。」

「嗯。我也記得。」

「很奇妙的是,因為有他這句話,就像保證一樣,我感覺我和你們的心志從來沒有分開過。但是現實層面呢?追得上追不上,不是他說得算,更不是我。」哈博克笑著說,「有一種說法,緣分是無法靠努力得來的,時間到了,就天降一把大刀,硬生生把我跟你們的世界砍成兩半。之前那場跟人造人的戰爭,卡達利納聯繫上我時,說我是蟄伏在暗處等待機會,關鍵時刻狠狠幫了你們一把,就像是從衝鋒陷陣的士兵,轉而隱身為准將手中的最終王牌似的,真是風光極了。」

「我贊同蕾貝卡的說法。」莉莎笑著半舉右手,「真心的。」

「我當下聽到也來勁,因為這就像告訴我,其實命運還未將我們分開,我還有機會回到從前。」他說著,笑容愈來愈淡,「不過戰爭結束之後,我從廣播聽見你們打勝仗的消息,覺得與有榮焉的時候,就察覺到不對勁了。」

「我聽不出有甚麼問題?」

「問題可大了。」他笑了聲,「我冷靜下來好好回想了一遍,自從受傷退伍之後,我其實根本不像卡達利納說的那般,從容地蟄伏。而是每天睜眼就開始想,追上你們的契機是甚麼、我該做甚麼才能回到小隊,每天買下各家報紙蒐集軍方的消息,還做成剪報,筆記攢了一大本,那是我當下唯一能努力的事,而且不管在當時還是現在看來,都是無用功。因為這些舉動完全無助於我得到一絲你們的消息,直到卡達利納打電話請求我的幫助為止。妳發現了嗎?在戰爭上幫你們的那一下,是我數月以來汲汲營營求來的機會,但卻又與我先前做的所有努力毫無關聯。那只是,命運偶然地點中我,就一下下,馬上又沒了,往後這一整年的時間,我又完全離開了你們的世界,真的,退得乾淨且不留一絲痕跡。我發現了,如果我還在小隊裡跟你們一起戰鬥,我壓根不會覺得『與有榮焉』,那更像是一個偶然介入的路人才會有的想法。」

莉莎聽罷,笑嘆了口氣。「難為你了,哈博克。但這是在鑽牛角尖。」

「是鑽牛角尖沒錯,但也是事實,不是嗎?」

莉莎卻說不出辯駁的話。

哈博克嘆了口氣,「所以,雖然我作為你們的朋友,希望你們都可以在閒暇時光偶爾活得像個普通人類,但卻也能理解准將一定要你們將他拋下的原因。」正要繼續說下去時,他看見莉莎迷惘的眼神,頓時遲疑了起來,而莉莎一副要聽到結論的表情,又讓他覺得難受。

她這樣的神情,代表不是她拋下了他,而分明是她被他給拋下了。

「你怎麼不說話了?」

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當那個揭曉答案的人,也不知道這是在解惑,還是在帶給她二次傷害。 但同時又深信,她不是那種脆弱的人。

「......雖然發生了重大變故,但覺得一切都還有機會,雙方也都願意為了延續關係而努力,卻發現不管再積極地做甚麼,都阻止不了彼此之間的漸行漸遠。因為在某個瞬間,命運已經把我們分配在不同的世界裡了,那是任何人為的努力都不能改變的事實。就好比死亡,不過不像死亡那樣直截了當。」

莉莎聽著聽著,似乎明白到甚麼,腦裡浮現她那晚試著要吻馬斯坦古准將,卻因為他出聲而打斷的那刻--那一瞬間,她明確地感受到兩個人原本契合的某些東西,突然被一股大力給分得老遠,即便他們一度靠得極近,心靈卻徹底喪失了找到他的方向;她似乎再也不能讀懂他了。

「在努力追上你們的時光裡,偶有一次驚喜,但更多的是不甘、困頓、不解。經過漫長時光後突然回味過來,原來失之交臂只是一瞬間,我卻用很長的時間才意識到這件事。


莉莎在視線濕潤的那刻別開了臉,全身癱進椅背,又拿起桌上的紅茶捧到嘴邊啜飲,試圖平復情緒,卻一時不察,嚐進滿嘴苦澀。

「妳還好嗎?」

「不,我沒事。」莉莎一手遮著眼睛,突然笑出聲,「我只是懂了,原來馬斯坦古准將說普雷達是聰明人,指的是這個意思。」

「的確,普雷達從以前就比我聰明得多,」哈博克笑著說,卻也不禁跟著鼻酸。「聰明的人,是不用像我一樣,非得花上那麼多時間、做這麼多無謂的努力之後,才願意承認命運給出的答案的。」


曾經,在哈博克的病床旁,馬斯坦古也是莉莎口中的「傻瓜」。而當災難降臨於他時,他又瞬間活得比任何人還要明白。

他們之間,終究失之交臂。



04、答案尚未浮現


「赫爾斯小姐,放著我們來就好。」菲利和善地接過赫爾斯手上的行李,「請妳先在病床那裏看著准將吧,等等會有擔架過來,再麻煩妳協助一下。」

「好的,有您們來真是幫了大忙了。」

「千萬別這麼說,他是我們很重要的...戰友。」菲利擔心地看向床上帶著氧氣罩沉睡的羅伊,一旁的普雷達也嚴肅地看向他。「普雷達,你不覺得嗎?他和上次的情況比起來,是不是更嚴重了?」

「是啊,上次明明還一如往常地長篇大論,我以為他只剩把傷養好就能出院了,誰知道會變成現在這樣。」普雷達皺眉,「想到他那天一醒來就宣布解散小隊,根本就是硬撐著死要面子,明明很痛苦,還不讓我們看出來。」

「說實在的,我現在想到那天,還是覺得心有餘悸。」

說著,菲利和普雷達搬著行李慢慢向外走。

「你是指得到消息趕來醫院那天?」普雷達說道。「那天我們都瘋了,尤其當要聯絡還在火車上的霍克愛時。」

「那天是很可怕,我簡直不敢回想。」菲利搖了搖頭,「我是說准將和我們交代完日後出路,說要和我們握手那天。」

聞言,普雷達的表情變得陰沉。

菲利嘆了口氣,「不知道為甚麼,明明應該對准將充滿感激,他硬撐著醒來說話,不就是因為太為我們著想,不願意我們被高層任意調職嗎?但現在回想起那刻,卻像是被他重重揍了一拳一樣。」

「......你記得這種感覺之前也經歷過嗎?」

「之前?」菲利搖搖頭,「我覺得這是前所未有的。」

「是嗎。我之前經歷過一次,雖然跟這次的感覺不完全相同,但心裡那股不甘心卻是一樣的。」他便是帶著這股不甘心,一再向羅伊請假為哈博克尋找醫生,並將啞鈴扔到他的病床上,要他千萬不能放棄。「有些事情早已被命運一捶定音,就很難能通過努力得到改變。雖說早點領悟到這點,人生會變得比較輕鬆,但是拿『命運』當成大道理來搪塞我,要我放棄努力,又讓我更不甘心。」

菲利慢慢理解了,他是在說哈博克。「其實哈博克曾私下和我說過,這種事情,若非成為了遭遇劫難的當事人,旁人是永遠不可能理解的。大家都認為還有希望,應該繼續努力,但半身不遂又是不可能突破的現況,那是不能通過努力實現的。」說完,他嘆了口氣,「哈博克當年之所以告訴我這些,是要我適時提醒你放鬆,因為他知道你一直為了他奔波。我當時看你好好的,以為你不需要,但今天我才知道,原來你還沒有釋懷。」

普雷達笑嘆了聲,「是啊,我不是他,也不是准將,所以不可能真正明白他們的。」

「或許,答案並不是『放棄』呢?」

「甚麼?」

菲利聳肩,「我也不是很清楚,但命運這種事情說起來...是這麼果斷又不講道理的嗎?你還記得之前准將被所謂的『真理』奪走視力時,他曾告訴我們那個大壞蛋說的台詞,聽上去好像很合理,但一點都不符合邏輯吧?我覺得你剛剛說的那些命運啊放棄之類的,也有點這種感覺。」

「......是嗎...」

「我想,哈博克和准將這兩件事,答案可能不一定是『命運』或『放棄』吧。雖然目前看起來,放棄的確是我們最先要做的功課,但我又隱約覺得,如果放棄象徵的是終點,那它絕對不能被稱為答案。因為,我們還沒有任何人停下腳步啊。」

普雷達沉默了下來,菲利也不介意,將行李遞給等在醫院門口的法爾曼之後,也幫著普雷達一起把東西搬上車。


半晌過後,普雷達開口了。「那霍克愛她,從那天之後就不再來醫院,是因為放棄了嗎?」

菲利和法爾曼同時停下了動作,看向他。

「我想,」法爾曼做了一次深呼吸,「她比起我們,一定更難找到那個答案吧。」

「是這樣吧。」普雷達終於垂下肩膀,嘆了口氣。

「說不定,她必須用盡一生去尋找。」


她曾說過,在她心中,伊修瓦爾殲滅戰永遠不會結束。如今除了戰爭,羅伊‧馬斯坦古也無可奈何地在她心中刻下了傷痕,而她必將叩問終生。




待續

___________________

後記


本來沒有打算分成上下篇,但為了這篇文我低潮太久了,需要一個情緒的出口,所以就先在LOF上發出前段。

有點猶豫該不該在這篇的後記著墨太多XD

雖然大綱已經大致定下,但結局還是有些浮動的空間,所以不用問我後續XD

不過倒是有能夠讓大家緩解一下的下集預告。

(下篇就會從這段開始,也可能有修改,如果不想看重複的內容可以直接跳過,謝謝。)


next │ starless night


赫爾斯小姐一如以往的每一天,準時早上七點推開房門,先是將花瓶裡的水換過,再把窗簾拉開,將門外的餐車推到床邊,用架設床桌的聲音喚醒睡夢中的馬斯坦古。

他甕聲甕氣地道早,赫爾斯小姐也簡單回應,一邊把早餐擺到桌上,並囑咐他餐後服藥,藥物和水杯會放在桌面的右上角等等。羅伊想要提醒她不必每天早上都重複一樣的話,不如用講這些話的時間來告訴他今天的新聞,但又想,大概就是因為有著一板一眼的個性,才會被她看上,並雇來照顧他的吧。

多虧了她雇來這樣的人,讓他這一年以來除了復健就是復健,每天都過得充實又無聊。

「對了,羅伊先生,今天的復健將改從下午一點開始。」

「喔?」難得有新的消息,就算只是雞毛蒜皮的小事,羅伊看上去也很有興趣的樣子。「復健師早上來不了嗎?那正好,請亨利帶我到圖書館,我最近在廣播上聽到主持人介紹了一本...」

「不行,羅伊先生。」

赫爾斯小姐打斷了他,「您的復原情況還遠不到能去公共場所的地步,若是有甚麼想聽的書,我會請亨利先生替您去借回來。」

他們口中的亨利是羅伊另聘的助理,負責口讀所有羅伊想知道的書面資料,也會幫他代筆書寫--雖然羅伊在一天中清醒的時間依舊不長,再扣除掉他每天固定的復健和換藥時間,赫爾斯和亨利的工作時數算不上多,但他們卻一致感到辛苦。在羅伊身邊工作質遠大於量,尤其是看上去應該更閒的亨利,聲帶的疲勞姑且不提,精神上的折磨才是最大的挑戰:羅伊每天想要、或需要知道的事情,實在是太多了,更何況在為他工作之前,他從未接觸過真正的「情報網」,這對亨利而言是一個驚奇又恐怖的新世界。

儘管他們曾因為他的身體狀況而制止過他,但羅伊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刻一改平日的溫和作派,擺出「花錢就是大爺」的態度,威脅他們如果不服從隨時就要開除換人--倒不是害怕失業,只是不忍辜負霍克愛小姐的託付,也不願放棄這位儘管被命運重擊,卻依舊活得認真又幽默的馬斯坦古。

順帶一提,馬斯坦古和霍克愛間接促成了一樁姻緣。


「......」

「親愛的--羅伊先生說他想要借一本書--」赫爾斯小姐將工作與私人情緒切割得很明確。

「......你們就在樓上樓下,能不能別濫用我的對講機...」

「哎呀,別介意,羅伊先生只是在發牢騷而已。」赫爾斯對著對講機笑得蜜裡調油。「對了親愛的,我老家那裏寄來了特產,是超級好吃的奶油餅乾喔,等等下午茶時間我們一起吃。」

「赫爾斯小姐...」羅伊差點嚥不下那口寡淡無味的麥片粥,「請問有我的一份嗎?」

赫爾斯轉過身來一臉淡漠:「您不能吃呢,那個對您來說太油了。」又笑著轉向對講機,「對呀,今天羅伊先生的復健時間改到下午了。我們可以趁那個時候。呀--終於有點時間談談心了--」


......霍克愛上尉,妳知道妳雇來的是這樣的赫爾斯嗎?



感謝看畢全文,敬請待續。


琴影 2019.09.25 (wed)


25 Sep 2019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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